周全的声音依旧平稳,他将一直随身携带的三个用厚重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木匣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王承恩立刻会意,他几乎是小跑着上前,动作轻柔而又迅速地从周全手中接过那三个沉甸甸的木匣,然后转过身迈着碎步,像捧着三颗人头一般,恭恭敬敬地将它们呈送到了朱由检的御案之上。
朱由检的目光扫过那三个木匣,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伸出手指轻轻叩了叩最左边那个。
「此为何物?」
「回陛下,」周全禀道,「此为帐。晋商大盛魁丶日升昌等十七家商号票号之内联总帐,以及与京中诸位大人往来之流水细目。」
朱由检示意王承恩打开。
木匣开启,一股陈年墨香与血腥气混合的诡异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并非散乱的帐本,而是一本用整块鲸鱼皮作封面的巨大总帐,封面上用烙铁烫着几个大字——《大盛魁内联帐》。
朱由检翻开帐册,里面的字迹细密如蚁但又清晰无比。
目光随意所及,便已让他瞳孔骤缩。
「天启五年,七月十九。玉斗兄,润笔,一万二。」
「玉斗」正是礼部右侍郎周延儒的字。
仅仅这一行字说明不了什麽,东林党人有一万种方法将其解释为文人间的正常馈赠。
但朱由检的手指顺着这一行往右边轻轻一划,那里用极小的字迹备注着一行编号:「日升昌,甲字柒叄贰号」。
他抬了抬下巴。
王承恩立刻会意,从帐册底下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票号存根,正是日升昌票号的正式存根,桑皮纸质地坚韧,上面的编号赫然便是「甲字柒叄贰号」。
存根上写得清清楚楚:凭票兑付纹银壹万贰千两整,而在收款人签名处是三个风骨卓然的大字:「周延儒」,旁边还盖着一方鲜红的私印——「延儒私印」。
帐丶票丶人丶印,丝丝入扣,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朱由检面无表情地合上总帐,又叩了叩中间的木匣。
「此又为何物?」
「回陛下,此为『信』与『文』。」
第二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书信,以及一份用黄绫精心装裱的礼部题本和一份兵科抄档。
朱由检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信,信是范永斗写给周延儒的,言辞恳切文采斐然,通篇都在谈论风雅,只在末尾处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前日所托抚慰漠南诸部之贡品,事关朝廷体面,还望兄台早日促成。尤其是宣府边墙『子母口』夜开验货之文书,万望兄台费心。此批货物若能顺利送达,家中所藏前朝三宝定当双手奉上。」
好一个抚慰!好一个贡品!
朱由检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他将信纸放下,王承恩立刻呈上那份礼部题本。
周延儒亲笔所书,以礼部的名义奏请为「归顺」的蒙古部落紧急调拨一批赏赐品,包括铁器布匹和药材,并请求为方便运输特事特办,由兵部行文,夜开宣府「子母口」关隘。
这份题本在程序上无懈可击,理由冠冕堂皇,完全是周延儒职权范围内的事。
但问题的关键在于接下来那份兵科抄档。
这是六科廊中兵科给事中衙门的存档副本。
按照大明制度,内阁票拟皇帝朱批之后,须由对口的科道言官审核盖印方能下发执行,这份抄档上赫然盖着兵科给事中的大印,同意了礼部的请求。
签发这份抄档的兵科给事中,名叫钱嘉征。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指向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一个木匣。
「那这个呢?」
「回陛下,」周全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寒意,「此为供。」
木匣打开,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
第一张就是那位兵科给事中钱嘉征的亲笔画押供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