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隐暗忖,这白浪冒雪前来,又不久留,怎会仅仅是为此而来?当下不动声色,淡然笑道:“在下早已厌倦了朝中暗斗,战场厮杀。如今已飘然入原野,但求老死于山林。”
“只怕许多事已由不得公子了,公子不愿插足山外之事,可有心之人,又岂会让公子安宁?”
秦隐讶然,问道:“我已归隐十余年,朝中人皆以为我战死沙场,何人会与我为敌?”
白浪深深一叹,道:“公子可还记得你的兄弟异人?”
“自然记得,他不是在赵国为质吗?”
“公子的父亲安国君已为太子,华阳……”说到此处,白浪顿了顿,脸色极不自然,随后又正色说道:“华阳为正夫人。华阳夫人虽深得安国君宠爱,却苦于没有子嗣。后卫国商人吕不韦于赵国结识异人,与异人交好,也不知这吕不韦用了什么手段,竟让华阳夫人收异人做了义子。朝中传闻,华阳夫人几次三番将异人荐于安国君,意欲立之为嗣。”
秦隐听完,丝毫不为所动,只叹道:“这吕不韦果真是好手段!”
白浪一边述说,一边观察秦隐脸色,但见他神色泰然,悠然自若,并无半点异样。
“也不知这吕不韦从何处得知公子并未离世,而是隐居于此,故而派了杀手,欲除掉公子以绝后患。”
秦隐微微转身,面朝桌旁火堆,伸出双手取暖,思忖片刻后问道:“我归隐十余年,在朝中已无势力,吕不韦为何要害我性命?”
“秦国尚武,上至王侯,下至庶民,皆以军功赐爵。公子当年浴血沙场,剑扫天下,在军中威望之重众公子无出其右,若是朝中老臣军中将士获知公子还活着,那异人岂有可能为嗣?”
秦隐脸色凝重,沙场杀伐虽血腥,朝中争斗更残忍。他双目盯着眼前的火堆,跳动的火焰中出现了十多年前的场景——母亲惨死,被抛于安国君大门之外,大雨中血漫长街,自己却无力回天,只能抱着母亲尸身痛哭。
而害死母亲的,便是那华阳夫人。
白浪从侧边看来,只见秦隐眼角隐隐有泪,口中钢牙紧咬,一股杀意奔腾而出。白浪脸上蒙上了忧虑之色。
然而只有片刻,这股杀意便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秦隐瞬间变得脸色平和,笑道:“白兄方才说受朝中重臣之托,却不知是哪位重臣?”
白浪未料到秦隐突然有此一问,脸色尴尬。他说“受重臣之托”,本是一句托词,如今秦隐相问,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正为难间,楚云手持托盘,端着菜从内屋出来,倒是为白浪解了围。
“将军先慢用,我去盛酒。”楚云说完,又往内屋去了。
“公子,白浪的话,还请公子勿疑,吕不韦的人,已到了山下,只怕今夜就要上山了。”
秦隐听到此处,心下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白浪所言的祸事来得如此之快。
“白兄可知道吕不韦所派何人?”
“胡狼十骑!”
秦隐眉头紧皱,虽然强行克制,身躯却还是微微一颤。
胡狼过处,人畜不留。吕不韦派出胡狼十骑,说明他下的便是斩尽杀绝的死手。而胡狼十骑杀人的手段,更是惨绝人寰,泯灭天良。
秦隐大惊过后,并不慌乱,他突然岔开话题,问道:“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白兄赐教!”
“公子请讲!”
“当年在下因家母之死而归隐,白兄亦因华阳夫人而离秦,如今却是哪位高人,能令白兄重新入秦?白兄与华阳夫人自小交好,两有情愫,若不是我君父横刀夺爱,如今只怕已与华阳夫人结了连理。华阳夫人收异人为子,欲立异人为嗣,白兄不助其一臂之力,却来给我通风报信,请我出山。在下不明白,这是何道理?请白兄明言告之!”
白浪诧异,秦隐虽归隐多年,思维之缜密却半点未减。战场上腥风血雨,朝堂上明刀暗箭,养成了秦隐小心谨慎的性格,也练就了他思虑周全的脾性。
白浪深知今夜要想瞒住秦隐,已无可能,当下一狠心,暗道:罢了,迟早是要刀兵相见,倒不如此时和盘托出。
“其实在下乃是受华阳夫人所托,协助胡狼十骑,来寻公子的。”
秦隐闻言并不意外,反而问道:“来寻,还是来杀?”
白浪紧咬牙关,看着秦隐,似是不忍说出那个字。
“杀!”
一个“杀”字,让秦隐心中一片悲凉,当年在安国君府,白浪将自己一身武艺相授,毫无保留,后来同在沙场杀敌,两人多少次性命相依,并肩作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沉思间,秦隐喃喃说道。尤记得当年在战场上两人身处绝境时白浪喊出的这句话,时至今日,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白兄既是来杀我的,这酒食不吃也罢。白兄今夜要走,想来是要与胡狼十骑会合,在下便不久留了。今夜,在下在这木屋之中静候尔等前来。”
白浪眉目间多有不忍,说道:“我已知公子并无回朝争权之心,不愿下杀手。公子不如趁着夜色,带着家人逃吧?”
秦隐摇头苦笑,凄然答道:“逃不掉的,胡狼十骑要杀的人,纵是追遍天下,也要寻而诛之。况且他们现在就守在山下,我只能携家带口往山上逃,山高路滑,逃不掉的。”
秦隐说完,突然定睛看向白浪,说道:“若白兄还念旧情,还请设法保住我的孩子秦风,稚子无辜,莫让他再受牵连。”
白浪面现为难之色,吕不韦给胡狼十骑下的命令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那便是不留一个活口。自己提前上山通风报信,已经是违背了华阳夫人所托,若还想在胡狼十骑手下救下秦风,几无可能。
“罢了!”秦隐见白浪沉默不言,冷笑着说道:“不为难白兄了。如今这战火燎天、刀兵遍野的世道,有多少如秦风一般大的孩子死于非命,他们也如秦风一般无辜,却有谁能庇护?生不逢时,命如草芥,倚仗不了别人,也怨不得白兄。”说完长身而起,走到门边一把推开木门,门外风雪随即打着卷往门里钻。
“你既是来杀我的,便不应再与我一丝情谊。在下唯有一事相求,如若今夜我一家三口非死不可,那便让我们死于白兄之手,我一身武艺皆是白兄所传,死在你的剑下,我无憾。”
说完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吕不韦既然要杀我,白兄不来,定有别人会来,我等今夜丧命,白兄亦不必有歉疚之心。话已至此,白兄且下山,容我与妻儿乐享这最后的天伦!”
白浪看着秦隐,但见他身躯威武,脸庞刚毅,如猛虎一般立于门前,丝毫没有惧死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