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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兄的社火来路远,
生旦净丑不齐全;
凑凑合合把戏演,
还请亲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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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哀告、祈求、朴素的愿望、美好的追求,都在这些一路走,一路即兴道出的仪程里了。
读着《花旦》,有一种感觉,觉得真正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在这些荒村野寨,就在这些几乎连字也识不了几个的农民身上。
仅只是为了给儿子起个名字,红富贵就大动干戈,跑几十里地,又是请阴阳,又是请私塾先生,哪一个都说得红富贵晕头转向,五体投地,好不容易起出一个堂皇的名字来,保长红乾仁却动了肝火,认为其中有一字与自己名字相同,是逆上犯尊之举,最后只好叫成“丑旦”了事,而这丑旦也并非随地捡拾的一个,也是很有着一番讲究的——名字贱了孩子才出息啊。
齐翠花的名字与保长女人李桂花的名字有一字相同,搞得保长及夫人都大为不快,要求她改换掉,当齐翠花执意不更改时。保长的威胁及其夫人的诅咒就到了。
齐翠花戏演得好,观众挂双红以示赞赏,却引起了保长红乾仁的强烈不满,认为男演员那么多,为什么要给一个女人挂红?断然要求这个红重挂。
荞叶儿吊死了,戏班准备为她演一出戏《祭灵》,但戏班最有名的生角柳毅却义正辞严地抗议了,认为《祭灵》演的是刘备祭关张,而荞叶儿不过一卑贱民妇,哪里配得起演这样的戏来为她祭灵。最终确定演了《秦雪梅吊孝》。
还有当灾祸厄运一次次不期而至时,大家都很容易在齐翠花等几个女人身上找原因,而齐翠花们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和自己如影随形,她们无法脱尽干系似的。
所有这些,都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存在,深深地影响着人的行为和意识,使他们在这种文化的阴影里有了一种令人感喟的稳定,有了一种秩序,但他们的心身也因此受到了深深的禁锢和戗害。
更让人头痛又无计的是那些保长、警察局长、县长之流,与其说他们是一种权势,倒莫若说是一种权势文化更为恰切些。正因为权势成了一种文化,被王兰香剪去了阳物的红乾仁才可以一直那样耀武扬威、装模做样,而且大家也需要一个这样装模做样的人,连顽童也知道这人是什么货色后。凡有大事,凡在公众场合,还得去磕头如捣蒜,把这当保长的红乾仁花钱请来,请他赏光,请他立在只有他可以立的位置上给他们装模做样。
红乾仁的阳物被剪掉了,而且是被一个做晚辈的受伤害的女人,我乐意把这看作一个象征。
地方色彩
这是一部洋溢着西海固(乃至大西北)独特滋味的书。
人的文化背景、思维习惯、处事方式,都会让出身于西海固的人觉得亲切可感,相信也会使别的读者觉到别异和新鲜。我读《花旦》,始终有一个感觉,就是觉得结实、辛辣,像西海固的许多东西那样给人一种货真价实感。
而且其中大量方言俚语的运用也是一大特色,像“泼烦”、“扯心”、“松活”、“禳欠”、“跌死绊活”、“嚼牙碴”等等,都是极具滋味和表现力的,有着普通话远远不能替代的功效。
我也一直试图在写作中很好地运用一些方言,但这也是一步险棋,需要知己知彼,需要找一根适当的弦把自己的意思充分地递传过去。
另外您对秦腔及乡间各种仪程的熟悉程度也让我惊讶,我正是从这些方面看出生活对一个写作者而言意味着什么。
提点意见
曾就《花旦》提过一些意见,但那是在书尚未完全读完的情况下说的,现在能看出那些意见的偏差和不全面来。
我最想提的一个意见是,小说还可以再精炼些,譬如人物对话,虽然话都很实在,但若以精炼要求,是可以删去一些的;还有像到几个地方演戏,都是同样的内容,虽然总是有事情不断地发生着,但难免还是给人一种雷同感,像对戏目的调整,对谁与谁配戏的问题,有必要在叙述上再多一些变化;另外像王兰香两次受红乾仁的欺辱,都以她在梦中察觉到的方式来写。也属一病。
而且小说好像是太逼近生活了,因此牵绊了对人物形象更为成功的塑造,譬如齐翠花,她的自身条件,她的坎坷遭遇。都会把她煅磨成一个有份量的人,那么在实际生活中,她肯定有所为有所不为,因此我觉得让她去听张百旺小两口的窗子就有些不大合适。另外在下部中,演《霸王别姬》时,让年过花甲的她和比她儿子还小的铁柱子配演夫妻戏,是否合于常理,也足令人起疑。还有她为救王兰香而甘受警察局长的侮辱,对她这样性格的人来说,也属写得不够。总之和红乾仁、红富贵、王兰香、张百旺等一样,这都是很值得一写的人物,像一首曲子总得有个基调一样,无论多么好听的曲子,如若混几个杂音进去,也会让人觉得遗憾的。
拍电视剧
这书由上中下三部组成,听说整套书将在甘肃同时出版,而且有人动意要把它改为电视剧,真算是好消息。
那么多曲曲折折结结实实的情节,那么多勤勤恳恳性格各异的人物,拍成电视剧,一定很好看的。
等着在屏幕上看您的《花旦》。
顺祝一切好!
石舒清
2005年1月18日
(序作者为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宁夏文联副主席、宁夏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