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国蹶行(8) 腊月间,一场不大不小的冬雪落下,结冰,又融化,等恢复之前的晴朗天气时,已然变得愈发寒冷,河北河南的地区,原本十一月间小河就已经封冻,可以轻松穿行了,如今连漳水这样的大型河流,也开始如履平地,而真正的“大河”也直接进入这个勉强算是暖冬的冰封期。
但还不是太稳固,连浮桥的物件都可以凿破冰层收起来,只有部分地区可以走人,而且走不了车马。而接下来,还是要看天气,可以想见,只要再来一场北风或者小雪,大河完全封冻也寻常,而若是直接越过去了,一日日暖起来,今年冬天也就是那样了。
转回眼下,寒冷的天气中,相较于周边势力的反应,黜龙帮内部对腊月上旬张首席搞出来的事情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因为大家是有些脱敏的,帮内的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位首席的大言不惭,或者说是习惯了这位首席不停的做一些他们觉得比较虚的事情。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就会对此类事置若罔闻,因为按照经验,这位首席的这些“虚势”总还是会起些作用的。唯独这一次,《民律》的反应在民间过于大了些,作用过于明显了些,所以往后数日内,因为民间舆论裹挟,黜龙帮上下讨论重点都在此处,反而使得有些人怀疑起了自己的猜想和重点落处。
不过很快,随着这一波热潮过去,情势却也渐渐波折了起来。
黜龙帮的大头领与头领们,果然关注与反馈更多在《过魏论》上,因为那似乎看起来像是战书与檄文,很多人都以为这位首席是按捺不住了要继续动手了,当然也有正经读书人强捏住鼻子去称赞《过魏论》的文采斐然,并表示自己也认为大魏将亡了。
就连晋北义军洪长涯也来称赞。
只有李枢跟白有思来信,表达了对《补六韬》那段简单文字的兴趣。
张行可以肯定,无论阵营,无论态度、身份、关系,绝不只是李白二人会对这个有兴趣,只不过李白二人就在黜龙帮内,才可以表达兴趣,其余人,便是有兴趣,你也不知道是谁,而且,受制于眼下的局势,便是感兴趣,也无法表达出来。
“可话说回来,这年头,老百姓哪有说话的地方,怎么去告诉杜龙头他们不想赌呢?”听到这里,李子达终于忍耐不住。“难道做事事事都要问过天下所有人再去做?那怎么能做成事?”
当然,张行还是笑着来言:“元府君所言甚是,自然要说。”
“王先生何必装神弄鬼?”张行早已经随之起身,却还是死死握住对方胳膊。“一并答了便是。”
话到这里,便是最笨的头领也反应过来了,魏龙头对杜龙头的不满就在这里了——真要说淮西打输了,弄不到淮南的粮食,十之八九还是要向东境求援的,而这个时候已经处于临界值的中部三郡割起肉来,怕是反应最剧烈。
元宝存努力问完,就觉得后怕,也不管对方说的什么,立即颔首不及。
“这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张行依旧坦荡。“我仔细想过许多……我志不在此,但如果局势到了,需要我做皇帝,那我就去做;做不得,其他人做也无妨……我也有自己的利。”
话到这份上,元宝存终于不好再遮掩,尤其是他本就按捺不住,孰料,只是一开口便让周围安静了下来,因为话题过于敏感了。
等到巡骑来到跟下,更是诧异,原来,随行的除了巡骑之外,本该在将陵安守的头领王雄诞本人居然也亲自打马在其中。
“我相信杜龙头第三条是做得到的。”魏玄定继续皱眉道。“只是第一条,他怎么负责?真输了,粮食又断了,他拿什么养人?到时候只怕还要求助我们……不瞒诸位,我来时刚刚与柴副指挥见过面,相互想的清楚,东境中部三郡,勉强糊口罢了,一旦支援就要出缺口。而且运输不用耗粮吗?之前从东往西运粮食,就很麻烦,老百姓也好,地方官吏也好,看见本地的粮食往外处走,全都是沸反盈天……自家少了一顿粮,饿了一顿,跟送出去一顿粮,也饿一顿,根本不是一回事。”
众人一开始只是闲聊些什么,气氛明显融洽,但很快,随着一队头顶冒着热气、战马脖下铃声不停的巡骑抵达并送来一份文书后,气氛迅速变得糟糕起来。
“这就是问题所在。”张行终于再度开口言道。“先弄清楚谁是根本之利,譬如咱们就是要同天下之利,然后以这个来算账决定往哪里赌,再想想怎么去赌,要谁去做事,再拿对应的利去说服做事的人,让人家乐意去陪你赌……正经流程是这个,可谁也不知道算账的时候是私心多还是公心多,说服人的时候人家心悦诚服还是畏威畏德?这种事情,永远弄不清楚的,只能讲一句天地良心了……还是再劝劝杜龙头,跟他说清楚我们的难处,要他晓得,若强行进军,一旦不能胜,大家都要遭罪。”
周围人明显诧异,他回过神来,倒也干脆,却是主动朝元宝存来言:“王怀绩离家许多年,仗着宝镜来窥探天下,跟邺城行宫大使吕道宾一般,宝贝都有些至尊痕迹,算有些鬼神上的功夫。”
“其实就是这意思。”张行点点头,循声回过头来,却登时怔住,因为说话的居然是刚刚还痴痴呆呆的王怀绩。
此时,张行忽然醒悟,赶紧追问:“阁下不要做谜语!你是不是想说,万事万物都是讲规律的,除了缥缈天意,便是至尊真龙也只是强横一些的个体,想干涉事情,也都是有迹可循的。”
周围人的心跳恢复了正常,徐世英也舒展了不少,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而且眼睛一转,看到王怀绩,复又立即重新紧张起来。
“这事简单。”张行脱口而对。“我们其实早就给了答案……帮是帮,官是官……两者是可以共存的,我们就有郡守和正将、郎将,也有总管、分管与行台总指挥,到时候依然是三省六部州郡制。”
“赌嘛。”将手中土渣扔下,真气转过,轻易清理干净了手掌,张首席抬起头来四下来看,终于开口,倒似乎是另有见解。“乱世之中谁不是赌呢?关键是赌注是什么,能赢什么,这一场赌值不值得。”
“那徭役呢?”李子达也不知道是为了给杜破阵辩护,还是真的不解,又或者头铁。“徭役是老百姓谁都明显不愿意做的,可是水利总有人要修,官道总有人要维护……便是河北东境这里执行的妥当,不擅自征伐徭役,甚至还改少了,可还是用了大魏的旧律,定了每年四十日的徭役,战事更要征发民夫……若是凡事依着老百姓的意思,没有这些,这天下反而要大乱的。”
张行依旧没有开口,只是低头抓了一把松软的田土稍作搓捏,周围许多围坐的大头领、头领也都不吭声,第一次随张行出行的李子达身份特殊,本能想要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解释,
“张首席,你一直不称王我是懂的,天下局势未定,这种不实不惠之事远一点是一点,做了首席,拿了整个黜龙帮的名份控制住局面即可,我也不会做一个不懂形势乱撺掇的人。”元宝存严肃开口。“可是,前几日看到首席与诸位豪杰的《补六韬》文,说这个‘同天下之利’的一些话……我当然也是很认可的了……可是,黜龙帮终究只是一个帮派,而且是要黜‘擅天下之利者’,那敢问将来,黜龙帮若是得了天下,会不会改制回到朝廷正轨呢?难道要以一个帮派治天下?”
“杜指挥这是在嘴硬什么?”
听到这话,周围人纷纷古怪来笑。
“可要是这般说,杜龙头赌赢了,取了江淮,不就有粮食了吗?他不也是个算了账的吗?”李子达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
“应该就是这个主意了。”魏玄定气闷的喘了口气。“可是这与赌徒有什么不同?赌赢了他自是英明神武,赌输了却是一败涂地。”
元宝存当即松了口气,大为感慨:“张首席愿意想到这一层,便也不愧是‘同天下之利’了。”